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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创新

有人告诉我,我所说的很多事情只是在已有的事物上面挑出毛病来,那不能引起真正的“创新”。这使我想到了一个很久以来思索的问题:什么是创新?创新真的那么重要吗,它的意义何在?最后我得到的结论相当的惊讶,世界上并不缺少创新,而是创新过剩了!大量的所谓“创新”,让人们的生活变得纷繁复杂,导致他们需要记住更多事物的用法,而无法专注于利用已有的设施,最大限度的享受生活的乐趣。

最缺乏创造力的人,往往是最爱标榜创新的。这些人(或者公司)不是为了设计出好用的东西,而是为了成名,是为了创新而创新。也就是这种人,最不重视吸取历史的教训,所以他们制造出来的“新事物”不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方便,而是带来了不必要的复杂和麻烦。这种人的创新,只不过类似于给自己染上五颜六色,形状奇怪的头发,在自己身体上最特别,最显眼的地方进行纹身或者穿孔带环。创新不等于美,而且往往是与美背道而驰的。真正的美人,视皮肤为上帝赐予的最宝贵的衣服,绝对不会让任何所谓的“艺术”玷污它无暇的美。上帝的手艺是无人能敌的,所以那些不美甚至丑陋的人嫉妒了,他们要设立新的“美学标准”,于是他们开始纹身,穿孔,染头,奇装异服…… 现代社会很多所谓的“创新”,只不过是这种现象在技术领域的再现。

创新往往也是与良好的设计理念背道而驰的。一个好的设计,总是力求减少“新”的感觉,而着重于让整个设计浑然一体,天衣无缝,用起来顺手。最好的设计就是让设计的目标消失掉,或者感觉不到它的存在。

下面我举几个用巧妙的设计来避免创新的例子。

房屋装修

中国人装修房子,可谓是创新相当的丰富了。各种稀奇古怪,穷形尽相的地砖墙砖,门把手,电源开关,水龙头,淋浴器,浴缸,喷头,地漏,热水器,洗衣机,微波炉,电冰箱……

到了美国你才发现,美国人房子里的设备根本没有这么多花样。每一种设施几乎都有固定的,经过千锤百炼的设计,所以你随便到哪个朋友家里,发现那些东西都没什么特别。因为不好用的设计早已经被淘汰掉了,剩下来最好用的,其实没有几种。

就拿电灯开关来说吧,美国的几乎所有房子,不管是便宜的出租房,还是高档一点的所谓“别墅”,电灯开关都是最简单的,不打眼的,就像中国早年工厂车间里那种“摇杆式”开关。所有的开关都一个样,所有的摇杆都一个大小,根本没有中国的开关这么多花样。

这种开关首要的特点是安全,因为你不容易由于不小心靠在开关上而把它打开或者关闭。这种开关安装时一般向上是开,向下是关,摇杆的位置很明显,所以一眼就看得清楚它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。由于有一个很明显的突起的杆,所以半夜里你摸黑也能操作这开关,而不用考虑摸到的到底是开关的哪个部分,用手摸到一个凸起,向上一拂就开了。

其它设备也只有非常少数的变种。然而让人惊讶的是,这每一种东西都比中国家庭里的上百种不同的设计更加好用,而且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怎么用。非常不起眼的,用了十几年的投币洗衣机,也比国内最新最炫的洗衣机洗得干净。而且中国家庭里缺少一种非常重要的设备:干衣机。美国的干衣机都是与洗衣机分离的,干衣机的马力相当的大,而且有一个很粗的铝箔管(像中国的抽油烟机管子),用于把水蒸气排到室外。这种简单价格又不贵的干衣机,不知道节省了多少麻烦,让晾衣服这种繁琐的工作成为了历史。中国人爱创新,于是他们发明了“好太太晾衣架”之类的东西。最近有些人变聪明了一些,在洗衣机里面加上了一体的烘干机,价格不菲。然而他们的烘干机却没有那根排蒸汽的管子,而是靠冷凝压缩水蒸气。这比起那便宜的软管,看起来真是“先进”和“创新”,然而它的效果永远都不会比有管子的干衣机好。

美国人的卫生间没有地漏这种东西,也没有防滑地砖,因为美国人的生活有先进的“水隔离”理念:房子里面可以沾水的地方,与不能沾水的地方是完全隔离的。能沾水的地方包括洗脸池,浴缸,厨房水槽。其它地方全都不沾水,包括浴室的地板。浴室的地板上根本就没有可以下水的地方,一般是用整体的聚乙烯材料做的,所以光脚踩上去也不会感觉冷。由于没有缝隙,所以不可能塞进脏东西。有人就疑惑了,要是水弄到了地板上,怎么排水呢?答案是,除非出了比较大的事故,几乎永远不可能有大量的水弄到地板上。因为洗澡站在浴缸里,拉上浴帘,浴帘的下边沿塞到浴缸里面,所以洗澡时水永远不会溅到浴缸外面。总有一张干的浴巾在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,洗完澡用浴巾擦干全身再出来,所以水永远不会弄到地板上。所以美国的浴室里没有防滑地砖,没有地漏,没有拖把,却异常的干净,没有异味。由于水不会乱溅,大部分美国人的浴室里没有墙砖,而是涂上颜色温馨的漆,电源开关和插座也不需要防水的盖子。大部分中国人不理解这种生活理念,他们洗澡总是把水弄得到处都是,而且喜欢拿水冲浴室的地板。所以他们创新,制造出各种先进的“防滑地砖”,“潜水艇地漏”,“快干拖把”一类的东西。再在浴室里贴满墙砖,整个浴室仿佛就是一个大马桶。他们没有想到,只需要一个10块钱的浴帘,改变很小一个生活习惯,这些所谓的创新,都可以不存在了!

有人问,如果美国的浴室真的出了重大事故(比如水管爆了)怎么办呢?你需要请人拿水泵来处理。不过这种机会是非常少的。

银行

中国的银行也爱创新。各大银行都推出一代又一代的“电子狗”或者“U盾”,号称可以保护用户的账号安全。这每个U盾都需要一个特别的浏览器插件,而且没有一个是支持 Mac 的。每次回国都发现我的U盾被淘汰不能用了,又得去花钱另外办卡。而且这U盾一旦丢失,又得亲自去网点排长队办理手续,生命就这样浪费掉了。在中国网上购物,付账时要问你,信用卡是哪家银行的金卡,银卡还是白金卡…… 列出几十个选项。银行网上转账,问你的卡是在哪个城市的那个网点办的。老天,我五年前在北京办的卡,我怎么记得是哪个网点!

美国的网银根本没有所谓U盾这种东西,没有必要安装浏览器插件,直接用最普通的浏览器就可以上。你只需要记住用户名和密码就可以使用网银,但这并不等于不安全。美国的网银有防止盗用的安全设计。比如“安全提问”,提示你输入一些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的问题,比如你妈妈的小名,你中学的名字。还有 IP 检测,记录计算机的安全级别等等。而且这些网银能完成中国的银行无法完成的很多事情。由于这个原因,美国银行的办事处排队的人非常少(因此没有取号机这种东西),因为大部分业务都可以通过网络或者电话来完成。有些银行甚至根本没有办事处,所有操作全部通过网络,电话,邮局进行。网上购物付账,只需要选择是 VISA,Mastercard,还是 Amerian Express(选项只有不超过5种),而不需要选择发卡的银行以及卡的型号(金卡,白金卡,返现卡,里程卡……)。美国银行转账,只需要提供目标银行的 routing number(银行的标识号)和账号就行。每个银行都是一个整体,没有支行和地域的概念,所以转账也没有必要说明是哪个支行开的户。

由于美国信用卡的先进和简单,大部分交易全都通过信用卡完成而不是现金,再加上支票的使用,所以你很惊讶的发现,美国银行的办事处没有防弹玻璃,而只有很简单的柜台,就跟旅馆的前台一样。为什么呢?因为银行网点里面根本就没有很多现金可以让你抢,你去抢饭店可能还划算一点 :P

美国的钱没有中国多吗?美国的银行没有中国多吗?可是为什么就中国的银行喜欢创新,制造出各种U盾,浏览器插件,防弹玻璃,取号机,而美国却喜欢利用巧妙的设计,使得人们的生活返璞归真?

补充:有人跟我说支付宝基本上已经解决了银行的U盾带来的不方便,但是我认为支付宝永远也不能解决我所提到的问题。这是因为钱最终还是从银行转入到支付宝的,为了转账到支付宝,你又需要插入U盾,所以U盾一旦丢失,你就没法用支付宝了。还有人说手机银行解决了U盾的麻烦,然而这只不过是用手机(另一种物理设备)代替了U盾。如果你把手机丢了,或者你出国旅行,或者你欠费了,急需操作网银怎么办?这貌似一个鸡和蛋的问题。

美国和中国

在这里提到美国的优秀设计,并不是说我更喜欢美国。每次提到这些,总有朋友感觉不平,仿佛觉得我是“美帝的走狗”一样。我其实对任何国家都没有特别的感情和归属感,我的感情只针对个人,而不是国家。实际上,我认为国家这种东西是不必要存在的。美国人对我显然没有很多中国人对我好,然而技术和设计是没有国界的,好的东西不学就等于永远落后。很多中国人喜欢用所谓的“民族自豪感”来代替理性的思考,看不到自己的问题。中国为什么到现在还属于第三世界国家,恐怕就有这里面的原因。没有用心,就不能提高。中国的经济发展了,国家的总资产可以说已经很多了,然而有很多东西不是钱就可以买来的,它需要用心设计。看,我在美国受了这么多的苦和委屈才学会了这些,如果你们不理解消化,那多可惜啊。

美国人在硬件上的设计意识,可以说是深入人心。美国人的设计能力,可以说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。非常不起眼的一个东西(比如门把手,水龙头),里面可能已经包含了几十几百代不同的设计。设计师们会把历史上各种不同的设计的优点吸取,而把不好的地方改善。在美国生活了很多年的人回到中国,自然感觉各种不顺手的地方,然而并不是每个在美国的中国人,都仔细的思考了我所观察到的先进设计,所以他们虽然发现不方便,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方便。很多中国人在美国生活,却没有学到他们的生活习惯里面好的部分。

然而美国人在软件,特别程序语言上的设计能力还远远不够,所以才出现了这么多程序语言。美国大公司和国防部标榜着“创新”的旗号,结果设计出的每一种语言都没有完全吸取历史的教训,反复的犯同样的错误,以至于有些语言制造的问题比它们解决的还多。其实程序语言里面哪有很多可以创新的地方呢?如果一个语言能够避免已知的所有设计问题,那它就已经可以比现有的所有语言好了,它不需要任何新的功能。

创新已经贬值

所以创新的能力和“找毛病”的能力,我更看重后者。我觉得创新的价值和重要性,被人们过度的夸大了,以至于成为了一种吸引眼球的广告词。一味的试图创新而不仔细思考,是人们的生活由于各种“新事物”而变得复杂的重要原因。这就是为什么有人问我 Yin 语言有什么“新功能”,我都觉得可笑,无法回答他,因为对于一个语言设计者真正重要的事情,并不是创新。

我喜欢观察人使用一种物品或者一种语言时的行为和心理状态,经过理性的分析,从而理解到底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,到底什么才是合理的设计。没有任何设计是全新的,只有非常有必要的时候,我才会考虑加入新的功能。而且这些新的功能必须经过反复的推敲和实际的考验,确保它们不会带来新的问题。

只有你能从已有的东西里面看到实质的问题,你才有可能达到天衣无缝的设计。设计不需要全新的,它必须最大限度的让人可以方便的生活,而不需要记忆很多不必要的指令。否则如果你不吸取历史的教训,做出所谓“全新”的设计,那么你很有可能不是解决了问题,而是制造了问题。我觉得有一句话说得好,忘记历史就是毁灭未来。

推荐读物

鉴于中国很多东西缺乏设计思想,我建议每个中国人都看看这本书:The Design of Everyday Things,你一定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