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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提琴为什么这么难学

(本文记录了我开始“破解大提琴计划”一个月以来的阶段性发现。)

一个月之前决定开始学大提琴,找了一个老师上了几节课,并且在 YouTube 看了许多大提琴教学视频,每天琢磨和练习。之后,我发现大提琴的教学和网球等体育运动的教学差不多,有着同样的问题。反思其中的道理,我觉得应该把它们记录下来,分享给关注教育的人们。

这些领域的教育,共通的问题是什么呢?就是特别死板,把人当成机器在调试,而不是作为具有自我调节能力的生命体。比如大提琴老师们会说,拿琴弓的时候这根手指要放这里,那根手指要放那里,这个关节要什么角度,手腕,肘部和肩部分别什么时候动。似乎很科学很精确的样子,可你就是没法照做。

如果你知道工业机器人投产之前是怎么“训练”的,就会发现那些都是给机器的指令,而你不是机器。

当年上网球课也是类似。老师指定了握球拍的每根手指该放哪里,然后告诉你蹬腿,转腰,跟我挥拍,第一步到这个角度,第二步开始转体,到这个角度,定格!好了,第三步…… 却不告诉你这些细节的位置是要达到什么目的。

多年以后去学泰拳,遇到一样的教法。我永远也记不住拳头要用什么角度挡在下巴那里,只记得老师一直说我的手角度不对,但纠正了无数次都无效,因为他没告诉我为什么拳头一定要是那个角度。如果他说“你那个角度挡着,别人的拳头是会打进来的”,并且来几拳让我试试,我就明白了,可是他只是像量角器一样看着我,要纠正到他认为对的地方。最糟的是,手的角度还没对,他又开始纠正脚的角度。等你注意脚那头去了,手的角度又错了。这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,教学效果也非常差,可以说最后什么都没学到,还差点把身体弄出毛病来。

我不相信这类活动的教学应该是这样进行的。可惜这种教学方式,不仅包括了普通音乐培训班的老师,而且包括一些有名的大提琴家。比如 YouTube 上有法国“传奇”的大提琴家 Andre Navarra 的录像《My Cello Technique》。他有多传奇我不知道,但在多方面采集信息并研究实践之后,我发现他有些方面挺误导人的。比如,他说小指要放在琴弓那个“眼睛”的位置,拇指要弯曲,拇指指尖的一角要放在那个不舒服的顶起来的地方。可是很多人就照做了,并且照这样教别人。

另一些大提琴家,跟你说拿弓的手腕要“放松”,可是手腕真的能放松吗?手拿着琴弓那么顶端的位置,由于杠杆作用,会让手有挺大的受力。手腕需要支持琴弓的重量,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放松?其实本来应该说,手腕不要僵硬,应该可以灵活自如地运动,但这不等于它应该放松。如果你真的放松了,弓就掉下去了。至于手腕为什么要灵活,他们也没有从原理去解释。

其实只要多看一些顶级大提琴家的表演视频(比如 Pablo Casals)就会发现,他们很多人都没有遵循这些教条,用什么姿势的都有。Casals 的小指经常不在弓杆上,就算有时候在弓杆上,也不在那个“眼睛”的地方。而且他的琴放得很低,这也违反了一些人的“标准高度”,说琴的那个角要正好在膝盖的高度。

观察其他的大提琴家,小指也不一定是在圆圈处。有的可能会把小指压在弓杆上,这样可以帮助翘起弓杆。有趣的是,并没有任何人教我,把弓放在弦上之前,我往往会不知不觉把小指压在弓杆上面,因为这样特别稳定。稍后小指可能会去别的位置,我也不知道它具体去了哪里,我只知道一件事:琴弓应该如何运动。可是总有人说,小提琴才那样小指放上面,大提琴不应该这样。

关于拇指,很多人说拇指第一关节要弯曲,不能直着。可是你仔细看看马友友的视频,他的拇指就是直着的。放大了看,拇指是直着捏着弓杆的,控制拇指的那块肌肉是紧张的,鼓起来的。也许他的拇指并不总是伸直的,但不像很多人教的,一定要弯着。

这个视频角度更清晰。

还有这个视频,能看见不论弓在什么位置,拇指都是伸直的,稳稳地按着琴弓。很明显拇指第一关节处于完全“锁定”的状态,那力道按得关节都快翻过来了。

这个视频里可以看见,其实手可以拿在其它位置,他用这个靠前的位置拉出了一整首巴赫大提琴曲。有趣的是,弓还在动的时候他也能自由地调整握弓的姿势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握弓的位置更靠近弓的重心,叫做“巴洛克式握法”(Baroque bow-hold)。

可能因为 Pablo Casals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录音,马友友的巴赫大提琴曲 No.1 Prelude 一直不是我的最爱,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其他曲目都挺好的,是很好的大提琴家,也是一个很有启发意义的教育者。

所有人都说拇指应该弯曲,所以我试图按照其他人的说法弯曲拇指,却总是发现它不自觉地就伸直了,我为此还在疑惑。可能因为要稳定地握住一根杆子,拇指自然就会伸直。马友友的握弓姿势似乎证明了,拇指其实不一定要弯着。我觉得又一个困惑得到了解脱,我只需要顺其自然。

当然也不能说拇指一定要伸直,那就成为另一种教条了。我只是说它可以伸直,这没什么错。不只马友友一个人是这样拿弓的。可以观察一下其他大提琴家,应该各种姿势都有,但我发现大部分人的拇指都是直的。

除了 Andre Navarra,我只发现一个人的拇指随时都弯着,一丝不苟按照姿势来,那就是 Mischa Maisky。不过他不是我最喜欢的大提琴演奏者 :)

关于拇指是否应该弯曲,可以参考一下其它类似活动,比如剑术。我发现琴弓的用法和剑差不多,它们形状类似,都是一根长杆子,单手握住一端,需要非常精确和迅速地运动。如果拿剑的拇指总是弯着,只用指尖的一角接触剑柄,你对剑的控制能力将会如何?

其实在 18 世纪巴洛克时代,大提琴并不是现在这样用的。当时的大提琴没有下面那根杆子(endpin),而是架在两腿之间。琴弓也跟现在不一样,所以拿琴弓的时候,位置和手势都不一样,像餐刀一样拿着就好了。琴弦是羊肠做的,音色比现在的金属弦要柔和,手感好。调音频率是 415Hz,比现在低了半个音。因为琴弦张力小,对琴的压力小,琴的振动好很多,弦按起来也轻松。

比如这幅画里,是 18 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和大提琴家 Luigi Boccherini。你会发现那个时候使用大提琴的姿势跟现在的很不一样,而且相比现在的姿势有好些优点。我试过把琴下面的杆子收起来,把琴架在小腿上,而且采用巴洛克式琴弓握法。你猜怎么的?我发现琴的可控性大了很多,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好了,而且这姿势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累。

从这幅图里,你还可以看见琴颈的位置不在肩膀上,而是更靠侧面,所以他的眼睛是可以看见左手的位置的。虽然熟悉了可以基本不看手,但偶尔瞟一眼,会大大提高准确性。现在的大提琴都架在肩膀上,大部分位置都看不见左手,操作起来跟盲人一样。我猜这也是大提琴比其它乐器难的原因之一。小提琴,吉他,钢琴,double bass,都没有这种情况。

人们总以为以前的做法是落后的,说 endpin 是后来才“发明”的,而其实新的发明也许并不那么好。巴洛克时代的制琴师能做出那么好的琴,你觉得他们会连一根撑地的杆子也不会设计吗?我觉得 endpin 的设计只是为了长时间放那里不累,特别适合在一个大乐团里滥竽充数,只是有时候动一下,协助演奏 Classic 时代冗长得让人打瞌睡的交响曲。那种情况,一直放在腿上确实显得多余,但如果演奏巴赫那样精彩的音乐,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。

现在已经有少数大提琴家采用完全复古的方式,演奏了巴赫的 Cello Suite。比如一个叫 Ophelie Gaillard 的法国大提琴家,不仅采用了巴洛克式姿势,而且全套装备都是巴洛克式的:巴洛克大提琴,巴洛克琴弓,羊肠弦,415Hz 调音。音色如此之美,现在这个专辑已经和 Pablo Casals 的版本一起,成为了我最喜欢听的大提琴音乐。

看看下面这些历史画作里人们拿弓的姿势(包括拇指)。很多人是拿在弓下面的,跟二胡似的,叫“下握法”。有人做过历史研究,发现在那个年代,几乎一半的人是下握法。为了理解这些姿势,我买了一个巴洛克式琴弓,并且试了这个握法,发现比起“上握法”在某些时候有优势,当然也有缺点。

(以上图片来自这个巴赫大提琴曲的网站

历史上有一种乐器叫 viola da gamba,它有一些大提琴没有的优点,它的握弓方式就是下握法。虽然不再流行,现在你仍然可以买到这个乐器,而且仍然有人用它演奏很美的音乐。巴赫也为这个乐器作过一些乐曲。有一部法国电影叫「Tous les Matins du Monde」(日出时让悲伤终结),讲一个音乐家的故事,他用的乐器就是 viola da gamba。

下握法有一个显著的优点,就是中指和无名指都在弓毛上,它们可以感觉到琴弦的振动,可以随时调整弓毛的松紧程度,产生微妙的音色变化。另外,我发现下握法手腕会轻松灵活一些,可以自如地产生微妙的抖动。

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握法,但很多大提琴学生恐怕从来没试过这些做法,因为老师告诉了他们什么是“正确姿势”,连每个手指要放哪里,拇指要弯曲这些事情都规定了,不照做就别想继续学。通过亲身体验,我感觉音乐老师比起美术老师,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味道,不管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,都喜欢使用权威,我们搞的是高雅艺术,你非得照我说的做。

巴洛克时代没有后来的 Classic 和 Romantic 时代那种很用力很激烈的音乐,琴弓当武士刀一样,宫本武藏式的拉法。为什么要这样做呢?听众听起来不舒服,演奏者也因为太用力,双手都是老茧,甚至可能受伤。音乐本来应该是轻松健康的,接近听众的。

现在的音乐,调音频率越来越高,琴弦材料都在追求音量和“穿透力”,金属声越来越刺耳,作曲水平大不如以前,社会的人心也越来越浮躁。大家学个音乐都很拼,功利驱动,总想朝难的方向发展,而不是为了优美,乐趣和享受。所以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学音乐,基本都是小孩被逼着学,长大一点就赶快放弃。制琴技术很多也失传了。著名大提琴家们的琴,不是 17xx 年,就是 16xx 年制造的。几百年前原价不贵的琴,当宝贝一样卖天价。

本来并没有“正确”的姿势,但随着时间演变,不知道怎么出来那些关于姿势的死板说法。中国这种现象就更严重。我挑选老师已经很小心了,看他对教育蛮有想法的,对音乐教育的现状也不满,心想好像合适,可是仍然难以幸免。一个月上了四节课,全都是在讲姿势,把你当木偶一样摆来摆去的,相当的精确。第三节课好不容易教了拉空弦,心想下节课该动动左手了吧,结果他来检查空弦。说你下弓到头怎么弓的角度就上去了,没有垂直于弦?我说我看到是垂直于琴弦的啊?他说没有,你的视角看下去是直角,而其实不是。你应该看到是钝角,那才是直角。你回家对着镜子看看,拿三角板量一下,就知道是不是垂直的。来,我用手给你比着,你沿着这条直线拉。等等,你的小指怎么又跑到上面去了?我说过要放在圆圈那里的……

这样一节课又过去了,仍然没有动左手。结果回家照了镜子,拿三角板量了,之前的姿势确实就是垂直的。不管什么视角看过去,我不可能连空间中两条(几乎静止的)直线是否垂直都看不出来吧?连这都会因为视角不同而判断错误的话,我的乒乓球和网球怎么可能打得好?那些都需要判断飞速运动的物体的空间垂直关系,可比拉弓难多了。

而且垂直真的重要吗?音乐最重要的是声音,不是角度和姿势。其实很多时候琴弓并不需要垂直于琴弦,不同的角度会发出不同的声音,有不同的用处,而且可以利用不同角度拉弓来转移弓与弦的接触点,改变音色。这些我都从各种教学视频学到了。Pablo Casals 的视频里特别明显,他有时候会用很陡的角度拉 C 弦,发出微妙的低音。所有这些我都反复试验练习过了。现在来回纠结这些角度,非要垂直,本来是垂直的还说你不是垂直的,真是感觉被教傻了似的。

在某种程度上,我觉得 Casals 才是我的老师。我光是旁观他几十年前给别人上课的视频,都比一对一私教课学到得多。他不只是大提琴拉得好,而且很懂音乐的本质。我很喜欢他对学生反复讲的几句话:“不要完全照着乐谱拉,要有表现力!” “乐谱不是那样写的,但它说的就是那个意思!” 语言很权威,语气很可爱。我多想有一个这样老师啊。

不幸的我,一个月的课就是在折腾这种细节,一个练习曲都没有,左手一个音都没有按过。第一节课摆身体姿势,第二节课摆握弓姿势,第三节课摆空弦姿势,第四节课还是拉空弦,不断地挑剔角度啊,握弓手指的位置啊之类的。每次课间隔的一个星期时间,如果不是自己看视频学东西,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。我自己在家看 YouTube 学的东西,可比老师教的深入多了。我自己用巴赫大提琴曲做练习曲,都学了几个小节了。

后来遇到一个小提琴老师,她告诉我她也是那样教学生的,说国内的大小提琴老师都这样,你非得把手指放对了地方,拉弓必须很直,拉一两个月空弦过了关,才有资格学其它的。而且说他们不大愿意教成人,因为成人往往后来说太忙,就不来上课了。我想我理解这里面的原因。具有理解能力和生活经验的成年人,是不容易接受这样教条式,拖很长时间的教学的,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被纠正。

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,我还发现国内人学音乐特别重视“节奏”,爱用节拍器,而国外一般只在需要调整的地方才少量使用节拍器。中国小孩姿势和节奏都很“正确”,可就是没有感情和表现力,就像用直尺和圆规作出来的画。这是在制造机器人,不是在教音乐。真正的音乐教育应该让孩子瞬间就爱上这个乐器,而不是只看见吃苦和枯燥。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中国一直出不了好的音乐家和艺术家,本来每个小孩都有天赋,却都被这样埋没了。

你不觉得琴弓很像牙刷吗?只不过它刷的不是牙齿,而是琴弦。不过小朋友要注意了,琴是横着刷的,牙应该是竖着刷。你拿着牙刷的时候,拇指一直是弯着的吗?自然的方式抓握一根杆子,拇指就是要直着才舒服,才拿得稳,但有时候为了让物体到达某个角度,它确实想弯一下,那就让它弯一下。

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,刷牙的复杂程度可比拉琴大多了。拇指有时在这里,有时在别的地方,有时甚至会搭到牙刷上面去。小指也会到处跑,有时在上面,有时候却拐到下面去了。可是没有注意它们的时候,我们全然不知这些事情。你的父母教过你各个手指要放在牙刷的哪个位置吗?他们只告诉你牙刷应该怎么动,告诉你不能横着刷牙,每个角落都要刷到。

用叉子勺子吃饭,有人教过你每根手指要放在哪里,什么角度吗?自己试过之后,自然会找到一个省力又方便的办法。有硬的东西叉不动,那就临时换一个姿势。拿琴弓和拿牙刷,叉子,勺子很不一样吗?你还记得吃饭的时候,拿餐具的拇指什么时候是弯的,什么时候是直的吗?反正我不记得,它好像自己知道怎么办。我得仔细观察自己的拇指,才会明白它是什么状态,它为什么要那样。

类似的,乒乓球拍要怎么握?有好多种握法。有直拍握法,有横拍握法,每一种都有世界级的高手。我国某世界冠军,拍子的握法如此奇怪,还专门为自己的握法定制了球拍,以至于他发来的球很难对付。

我觉得人们都没有理解,这里的关键事情并不是”哪个手指应该放哪里”这样的「方式」。关键的事情应该是”物体的运动”这个「目标」。

对于大提琴,目标其实是这样:拿着琴弓,让它大概在弦的垂直方向走直线,摩擦发出均匀的声音。下弓拉到头的时候,由于琴弓对琴弦力矩变小,会导致声音变小,所以可以稍按一点,也可以就让它自然弱下去。回弓的那一瞬间,如果琴弦振动得厉害,琴弓就不能骤然回头,而是要释放压力,继续往前送出去一点点,否则就会跟琴弦的振动发生冲突,产生杂音。这就是为什么会看到拉大提琴的人弓送到头的时候,有时候手腕轻轻抖了一下。这时候手腕不能绷紧了,因为绷紧了琴弓就会骤然停止运动,产生杂音。

这就像打乒乓球,来了一个旋转球,你不能正面就打回去,而是得稍微改变球拍的角度,在接触的一瞬间手腕抖一下,中和球的旋转,才不会把球打飞。更好的做法是不但中和了球的旋转,而且把球朝反方向旋转。比如对方抽来一个上旋球,你就给他抽回去,这就跟拉弦的原理一样了。

如果你仔细观察被弓拉动的琴弦的振动,就会发现它不是在平面上来回振动,而是绕着一根中轴在转,形状是很扁的椭球形,像一些旋转球,或者更贴切点,像一根长跳绳。被琴弓拉动的琴弦和被手拨动的琴弦的振动方式是不一样的,前者是椭球形在旋转,后者只在平面上来回。

因为琴弦是在旋转,所以回弓的时候你需要让琴弦朝反方向旋转,其实就是把球抽回去。如果琴弓突然折返,或者返回时速度不对,琴弦就会像被打飞的乒乓球一样发出杂音。所以我的体会是,大提琴根本就是一项体育运动。拉大提琴有时候像是在抽球,有时候像是在颠球。

马友友 7 岁的时候遇到 Pablo Casal,为他演奏了一曲。马友友演奏之后,Casals 说:”你的大提琴拉得很好,但你也应该去打棒球!” 你能明白此中的深意吗?因为拉大提琴很像打棒球,旋转的棒球。另外,这类体育运动可以训练人的空间感知能力,提高对乐器的定位和操作能力。

如果大提琴老师能告诉学生这些原理,这些动作需要造成的物体运动目标,拉空弦就不再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了。就像打乒乓球,每次热身都要来回抽球。踢足球,每次热身都要用各种部位颠球。人的运动系统会依据这些热身运动的反馈进行调整,这样正式运动起来才会流畅。颠足球可以多有趣?我中学的时候经常双脚颠球玩,多的时候可以颠 200 多次不落地。颠球使得运动系统对球的物理性质如此熟悉,以至于传球和射门角度可以随心所欲。

所有这些「目标」都是关于物体的运动,而不是人的姿势。人所有的姿势都是为了这个目标。知道了目标,经过一些尝试之后,手指自然会拿成需要的形状,每个关节都会按照合适的方向运行。每个人的手臂和手指都是不一样的,长度,角度,关节运动轨迹都不一样。一个人觉得正确的具体位置,对于另一个人就不一定是正确的位置,但为了达成目标,它们会自动调整自己的姿态。这就是人体的神奇之处。

大提琴教学如此,至于学拳,学剑什么的,都有差不多的误区。老师一般都教你摆姿势,却不会告诉你,这些角度啊,位置啊,扭转啊,最终的目的只是把拳头或者剑沿着直线送出去,在击中目标的一瞬间达到最大的速度和强度。学生一开头肯定不会直接做到最佳的姿势,但好的姿势恐怕不是拿尺子量着纠正就能做对的。只有知道了需要达到的目标,自己去调整,才可能达到最好的姿势。

网球和其他运动也不例外。对于网球,本来只需要让学生直接上场先吃点苦头,然后告诉他,球过来的惯性很大,所以你得提前甩动球拍,利用惯性把球打回去。然后你的握拍手势,各种发力角度和时机都会自然调整。可是一般网球老师却只是死板地传授身体的姿态,而忽略了解释球和球拍的运动规律。

如此僵化的教学,就是为什么网球天才王垠在清华上了一节网球课之后,就被埋没了。我从小在电视上看网球比赛,看见阿加西之类的网球选手流畅的动作,虽然自己没有条件打网球,心里却在想象,要是有一天我有了网球拍,附近有了网球场,我就这样打球,要是球那样飞过来,我就这样抽回去…… 结果十几年以后第一次上场,就能成功地使用专业的过顶姿势发球,第二次就能反手超低角度抽杀。同伴很吃惊,就推荐我去上网球课。结果第一节课各种摆姿势,就像被教傻了一样,真不想去上课。后来因为遇不到风格合适的对手,就荒废了。

网球教练 Timothy Gallwey 写的《The Inner Game of Tennis》讲到,网球的教学不能通过给学生一百个细节的指令,批评和纠正他的动作来完成。最好的做法其实很简单,那就是反反复复给学生示范。学生通过观察,他的潜意识会模仿老师的动作,不知不觉在头脑中练习,最后自己就会了。这就是所谓“用脑子练球”。我从小就用脑子练球,我的“教练”就是阿加西。

Timothy Gallwey 的这个说法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,所以我经常会发现它的妙用。然而很可惜,世界上大部分的老师都没有明白这个道理。很有趣的是,你到 YouTube 看看 Pablo Casals 当年的 masterclass 视频,会发现他就是通过给学生示范,让学生模仿来完成教学的。Casals 是一个很好的老师。

画画的姿势也一样。某些老师会跟你说铅笔一定要这样拿,手臂一定要是这个角度去画线,然后就学傻了,画出一些缺乏品味的东西,到处都是生硬的线条。

电脑键盘打字也有类似现象。很多人坚持 backspace 键属于右手小指的“分工区域”,所以总是伸长小指去按那个键。而我发现无名指比小指长很多,是最方便够着那个键的手指,为什么不用它呢?所以我一直都用无名指去按 backspace,小指就轻松多了。

所以对于各种活动的姿势,我觉得人们的教学都是误区。理解「物体的运动」这个目标,而不是死扣人的具体姿势,应该才是这类动作教学的关键。人的运动系统有着非常先进的「目标驱动」机制,只要指定了目标,运动系统通过多次试验,自动调整自己,最后达到目标。有意识地指定细节反而会僵掉了,甚至受伤。

刚开始学大提琴一个月就发现了这些,我是幸运的,因为我不会再像其他人一样傻傻地努力,一丝不苟地跟老师学习,拿自己的身体跟这个乐器拼命。在视频上看见某些专业大提琴演奏者的左手,我都觉得惨不忍睹。全是茧,形状还难看。难道这就叫做“为音乐献身”?就算再喜欢音乐,我的手也不应该为这些所谓“专业”的,“演奏级”钢丝琴弦,被磨损成那个样子。要真正的享受音乐,我必须突破这些教条,毕竟我的目的是享受,而不是像很多学音乐的孩子和家长一样,是为了“出人头地”。我会把它变得容易一些,舒服一些,成为它的主人,它的朋友,而不是仆人。

我发现很多乐器中存在的难度并不是本质性的。大提琴,钢琴,比起它们的巴洛克时代的前辈们,在设计上不一定更加先进,反而可能是倒退的。比如,巴赫的 Goldberg Variations 本来是为两层键盘的 harpsichord 设计的,是写给当时的音乐爱好者做练习曲,自娱自乐用的。如果你没见过,harpsichord 是这样子的:

现代人以为钢琴比 harpsichord 先进,就拿钢琴弹这些曲子,结果难度大了许多。不仅因为钢琴键太宽,而且钢琴没有双层键盘,所以经常出现两手像出了车祸一样交叉飞过,接下来还要回头交换保险信息。因为用钢琴弹这个太难了,就把巴赫的练习曲膜拜为大作,会弹这个的人都被膜拜为天才。

大部分人都以难为荣,用着一些蹩脚的工具和姿势,朝着“顶峰”奋勇前进。有些人虽然自己不能弹 Goldberg Variations,也要膜拜一下 Glenn Gould。真正聪明的音乐家,为了享受巴洛克时代的音乐,已经去旧货市场买了 harpsichord,在家把 Goldberg Variations 弹得舒舒服服。

也许最终我会完全回到巴洛克时代的方式,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后来那些时代的音乐,我也不需要进入音乐学院或交响乐团。我甚至不一定要用大提琴,我高兴了可以买一个 viola da gamba。巴赫的大提琴曲本来最初也不是为现代大提琴作的,而是当时的某种有六根琴弦的东西。某些曲目用四根弦的现代大提琴拉,当然就困难了很多,但会拉的人往往因此引以为豪,其他人也觉得他们是天才。只有巴赫在背后偷着乐:我只管写,你们费力去演奏,最后人们仍然只记得我的名字!

发现了这些,我感觉国内恐怕不存在可以教我的老师,我也不再需要特定的老师。所有的信息来源都会在某些时候给我帮助,所有人都可以在特定的时候教会我东西。我不愿意再忍受各种教条,不想再去上课,因为那似乎只会毁灭我对音乐的喜爱。我宁愿自己在家琢磨,把巴赫的 Cello Suite No.1 Prelude 作为我的第一首练习曲。马友友四岁的时候第一次摸到大提琴就练的这个,我为什么不可以?

很多人说这个曲目很难,要记住乐谱都不容易,我从来没有相信他们。我其实已经可以用 LinnStrument 把它奏出来,不知不觉把乐谱完整地记下来了。只要不小心错了一个音,我立即会发现。这靠的不是努力,不是脑力,而是兴趣和喜爱。我发现巴赫写出这个曲子,很显然是做练习曲用的。马友友比其他人强,就是因为他四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。在大提琴上也已经进展了几个小节了,比起键盘确实难一些,但喜欢的东西我总会想出办法。

我仍然喜爱我的大提琴,我也喜欢 LinnStrument。爱好推动着我,每天都会拿起它们好几次来练习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乐之者。希望这篇文章能给予那些真正以音乐为乐的人以鼓励。